【雪燄堂】

　　又是寒冬，一年的盡頭。

　　在這樣的時節裡，想必有很多人們都放下手邊的工作，紛紛
趕回家中，享受一年辛勞的成果。

　　春天，應該很快就來了吧？

　　無人伴我。
　　只有天地間的茫茫白雪，兀自不斷在飄啊飄的……
　

　　生起一爐火，慢條斯理。

　　攬雲鬢，點絳唇。
　　五鳳朝陽釵，七星拱月環。
　　盛裝步至繡窗前，憑闌。

　　從很久很久以前，空寂的靈山空谷，
　　就佇著一條孤單的影子，歲歲年年。

　　是在等待些什麼？或許吧！
　　我在等，等一個永遠都不會到臨的希望。

　　其實這種時刻拿來賞雪也不錯。
　　可惜腳邊的死人破壞了好不容易才提起的雅興。
　　死不暝目的眼上，猶映出令人驚嘆的身影。

　　－－絕對的豔麗與冰冷。

　　沙天廣，號「鬼見愁」，北域金燕樓樓主。同時，也是我的
第五十七名男人……
　

　　和這個倒楣鬼認識，是在一處偏僻的小徑上。性好漁色的沙
天廣見到孤身一人的我，還以為遇上了大好機會。

　　他走上前來，不懷好意地笑著，臉上的肥肉擠成一團，令人
作嘔。
　　我既不閃也不逃，單是朝他嫣然一笑。
　　任何男人都會一見傾心的笑。

　
　　「你愛我嗎？」在衣襟上的釦子被解開前，我問。
　　「愛！當然愛！」他的雙手已經開始不安份起來。
　　我格格地笑著，隨即賞他一道清脆響亮的耳光。
　　「妳……！」他來不及發作，花瓣似的柔軟櫻唇，已堵上了
他的嘴。

　　沙天廣瞇著眼，盯著自動送上門的美人瞧，心裡飄飄然的。
　　他開始品嚐起她的香肩、她的酥胸、她的纖纖金蓮、她的宛
轉嬌啼，及一切她所帶給他的歡愉。卻忘了去思考：有哪一個女
子，特別是像她這樣的尤物，會甘心獻身於他？

　　誰能忍受被他那一雙軟趴趴的雙手撫遍全身上下？

　　有，只有一個人。就是我！
　　陰月夫人寒雪飄，武林中最浪、也最狠的蛇蠍美人……

　
　　雪，仍然在下。

　　三魔靈應該把屍體處理好了吧？

　　手盛一朵雪花，又將它輕輕地吹起，濕濕冷冷的觸感依然不
滅。一如我的罪孽，永生永世也洗不清。

　　我賤？我狠毒？哈！
　　沒錯。隨便你們怎麼說，我不在乎。
　　絕不在乎！

　　但，一個悲哀的故事，正逐漸在心湖漾成漣漪。
　　那是關於一個人的故事，一個不相干的人。
　　玉頸金羽蕭竹盈，一名與我個性迥異的無邪少女……

　　她曾經純潔似一張白紙。水靈靈的雙瞳裡從未浮顯過一絲陰
霾。世間的險惡於她，僅是種種虛幻的名詞。
　　誰教她是蕭三瑞的掌上明珠，雲路天宮的少宮主呢？
　　呵，天之驕女！

　　再妍麗的花兒終有墜地的一天。不知人間疾苦的蕭家千金，
竟遇上了歷盡風霜的盜賊之子。
　　他們的愛情一開始就不被允許，惟有在夜闌人靜之際，方能
聚得片刻，互訴衷情。夜，包含太多倆人共有的回憶：

　　那一夜，他們又鬧翻了。
　　那一夜，她對外頭苦候的他置之不理，自己一人卻窩在棉被
裡，滿腹委屈地數落著他的不是。
　　那一夜，她獻上了初吻，他把她抱得好緊好緊……
　　那一夜，她帶著少女的夢幻，滿心歡喜地投向愛郎懷抱。
　　那一夜，在淚影中，離情依依的倆人，猶萬般不捨地相擁而
眠，直至破曉。

　　然後，不知經過了多少個白天與黑夜，她手上抱著初生的孩
子，輕柔地哼著搖籃曲，心裡惦著的，只有遠方的他。

　　他現在過得可好？
　　他的仇家有無做出對他不利的事來？
　　他的個性這麼好，會不會在外面吃了虧？
　　多少問題，多少關懷，織成了密密的網。一絲一縷，均是綿
綿柔情，綁著了他，也束縛了自己，縈繞住天下有情男女的心。

　　明知他不若想像中的脆弱；沒有她的日子，他也一樣過得下
去，但--她就是無法阻止自己的胡思亂想。

　　戀人的心，古今亦然。

　　她多麼想拋下一切，立刻趕到他身旁啊！
　　然而，她只能等，這是她惟一的選擇。

　　等啊等的，望著天上的明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終於給她
盼到了這一天。
　　風雨坪上，她終於見到了葉小釵，她睽違已久的愛人。

　
　　他變了好多！
　　這竟然是重逢時對他的第一印象，很意外地。

　　一頭烏絲轉為銀白，英氣凜凜的臉龐，已找不出昔日寄人籬
下的潦倒氣息。面對一劍萬生的的挑釁，只是不發一語從容承受。
顯然，他成熟了許多。

　　兩年的光陰，足以改變一個人。

　　蕭竹盈望著他，眼眶有些濕潤：這些日子以來，他究竟受了
多少苦啊？
　　一場生死決戰，就在她思索的瞬間爆發了。

　
　　一劍萬生不愧是成名劍者，一出手，高手的鋒芒立即展露無
遺。疾風斬在空斜劈橫刺，輕便靈動，宛若一條銀蛟翻騰踴躍，
銀光閃閃的煞是好看。葉小釵學藝未達兩年，原本就生澀的劍招，
在他猛烈的攻勢下更是不成章法。

　　但現場卻無人叫好。

　　蕭竹盈抱著兒子，感到自己的掌心正微微的冒著汗。兩年，
在這樣短暫的時間裡，果真能發生奇蹟，讓他打敗強敵凱旋而歸
嗎？

　　葉小釵左躲右閃，在劍影中來回穿梭。如魚游斧中，看似驚
險萬分，實際上根本傷他不得。一劍萬生屢次進招，卻被那看似
拙劣的劍法一一破解了去。有幾回倒被他出其不意的劍招給驚出
一身冷汗。

　　少一－－他倆的愛情結晶--不知何時就醒來了，對他父親與
人決鬥的驚險場面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看得津津有味，還不時
咿咿呀呀地講起兒語來。

　　論實戰經驗或內功修為，一劍萬生都在葉小釵之上。但久攻
不下的事實卻讓他不得不急躁了。
　　無意中，他瞥見了蕭竹盈的臉。

　　她也正凝神觀望著這場戰局，眼裡充滿了憂心和期待－－為
了她曾屈身為僕的愛人，葉小釵。
　　這時，她只是一名等待丈夫回來與她團圓的平凡女子。

　　一想及此，一劍萬生的心頭有如萬蟻蝕心般的難受。妒火將
他最後一絲的理性燃燒殆盡。
　　他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特別是葉小釵！

　　劍光旋舞，燦美似闇夜的星辰。一劍萬生的嘴角亦浮起一絲
的意的笑。蕭竹盈見了不禁暗暗叫苦。
　　這招，她和葉小釵都太熟悉了！

　　那是他們看過不下數百次，一劍萬生的成名殺招－－

　　一生持劍不用劍！

　　葉小釵神色漠然，任劍氣排山倒海而來，頗有泰山崩於前而
不改其色的架勢。一臉的平靜反而令人感到無可比擬的威嚴。
　　他閉起眼來，恩師的教誨浮現耳邊－－

　　你要做一個無心之人！

　　再度睜開雙眼，凌厲的劍氣亦已臨身。

　　蕭竹盈尖叫了起來，別過頭不忍再看。

　　風雲坪又成一片死寂。

　　血，一滴滴的流下，紅豔豔的。是敗者的鮮血。
　　一劍萬生捂著臉，不可置信地望著地上的血跡：不願承認兩
年的光陰真能讓一個人脫胎換骨；不願承認在最後一刻，葉小釵
的劍芒竟能穿越層層劍網，在他臉上「回敬」下相同的記號；更
不願承認，他才是最終的失敗者！

　　葉小釵只是緩緩地收劍、回鞘，沉默一如來時。

　
　　「葉小釵！」

　　她欣喜萬分地喚著愛人的名字。就要迎上前去，等他伸手來
抱。
　　啊！她真是天下間最幸福的女人！

　　葉小釵站在原地，良久。
　　然後，頭也不回，不發一語邁步離去！
　　蕭竹盈愕然了。

　
　　「葉小釵！」哀切的呼喊在靜悄悄的坪上迴盪，更顯淒厲。

　　那一夜，她在後頭苦苦地跟，他則任她嘶聲力竭，繼續向前
，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步出她的生命。
　　那一夜，她一直等。等他回心轉意，不要棄她而去，連一個
起碼的交代都不給。
　　那一夜，丈夫把她拋棄，接著她又失去相依為命的兒子。
　　那一夜，她聽到自己的心在碎。

　　兩年來，她一直織著相同的，屬於他們一家三口的夢。即使
圓夢的途上荊棘滿佈，即使指頭早被冷硬現實的針尖刺得遍體麟
傷，仍一心一意地固守著最初的堅持。誰知，這始終是場完美的
騙局：把她托上了幸福的雲端，再狠狠地將她扯入谷底的地獄。
　
　　心碎的聲音像什麼呢？

　　璀璨瑩透的碎琉璃。

　　滿夜殘破的碧磷星光。

　　數不盡的點點離人淚。

　　心碎，是一曲溫婉質樸的谷風。

　
　　一名視丈夫和孩子為生命的女人，卻失去了丈夫和孩子，那
麼，活著和死亡對她而言，已沒多大的差別。

　　從那個淒迷的春夜開始，純真、善良的蕭竹盈就死了，現在
活著的，是寒雪飄，一個發誓要玩盡天下男人、無情無義的冷血
動物。

　　去吧！我的愛、我的淚，一切一切，就讓它們隨風而逝吧！

　　我已一無所有。

　　徒留滿腔滿懷，化不盡的恨……